獵戶寒

06

狄仁杰坐在树上远眺城镇，位于坡上的小公园视野绝佳，放眼望去尽是沉睡的静谧。

晚风微凉，他晃荡着两条腿，全身酸痛却毫无倦意，还想着下午跟王元芳不愉快的对话。

说起来是他不对，没必要那么咄咄逼人。王元芳虽待他严格，却未曾有过不合理的要求。是他把密集训练的压力发泄在他身上，让对方无辜做了出气筒。

狄仁杰自知理亏。但发生的就是发生了。下次赔个不是就好——或许事过境迁也就没有道歉必要。

正想着，背后的山顶突然闪过奇异的光，光束聚敛成线，降落在一个点上。

狄仁杰直觉不妙，跃下树枝，拔腿往山上跑。

山顶有一座寺庙，并不算远，可从公园出发也要十多分钟的时间。他狂奔上石头阶梯，一鼓作气跑道尽头，撑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。他抬腕看表，才花不到十分钟。

肯定是这里没错……

诡异的感觉还在，甚至更明显了。然而周遭安静得难以判断。他凝神环顾四周，一个金石相克声立刻吸引他的注意。

他直直往偏院跑去。

“王元芳！”他大吼。

偏院四方被设下结界，难怪里头斗得你死我活，外面却无甚动静。一抹白色的身影与庞大的黑影缠斗着，跟黑影的巨大相较之下，那白影显得特别娇小。

狄仁杰看他灵活的跃上跃下，左躲右闪。乍看之下那黑怪好像一时被阵法绊住，可突然一个爆冲，那黑怪又张牙舞爪地朝落脚在屋檐上的白影扑去。

“临、兵、斗、者、皆、阵、列、在、前！”

狄仁杰施咒护身，提剑冲入结界。风暴之大令他睁不开眼，他一次抽出三张符纸，发动破邪符，白光如利刃劈向魔怪，黑怪大惊，爪一歪，王元芳便轻巧地躲闪开来。

被扰乱的黑怪愣了一愣，也不去追击他的白色猎物，转而在四周搜索起来，锐利的红眼如雷射光扫射，任何细节都无所遁形。

“这是饕餮！得用黑符！”

狄仁杰听见王元芳大喊。此时他正好和那黑怪的眼对上——原来这就是饕餮。

他不免怔忡。

那不是个面目模糊的黑影，而是介于狼与犬之间的兽。体型巨大，眼长而尖，流露凶光，低吼环绕耳边。想像这只怪兽龇牙咧嘴的模样就教人心生恐惧，它的模样和传言的恐怖完全匹配。

“你在干什么！！快点发动黑符！”

王元芳的声音让狄仁杰猛然惊醒，一回神饕餮已张着森森白牙迎面扑来。

“玉……玉帝有劫神墨纠纷——急急如律令！”

连咒语都念得生涩，却已顾不了那么多。狄仁杰在空中画符，笔画之处都成发光线条，完成的图样便结成一层无形的盾，承受饕餮的正面袭击。

猛兽嘶号，风声鹤唳。狄仁杰紧握剑柄，打横剑身，持续灌注符咒以灵力。一人一兽隔着极近的距离对峙，但双方都有数，此等生涩的降魔师根本困不住魔怪饕餮。狄仁杰灵力有限，当他倒下的那一刻，饕餮就能将他撕成碎片。

“紫扇抑波——雷！”

随着王元芳的喝声，天顶直降下一道雷电，不偏不倚打在饕餮身上。饕餮痛苦的弓起背挣扎。

“式神召唤——式神炎舞！！”

团团荧火化作一朵形态万千的火焰，环绕饕餮头颅，它蜷曲扭动，却甩不开式神的纠缠。它哀声凄厉，震动耳膜。王元芳一解除结界，那魔怪便化作黑影，逃匿在墨黑的夜色中。

狄仁杰以剑撑地，喘着大气，抬眼看见王元芳一手略施巧劲，将紫扇收入宽袖，另一手扶着花狐，想必那就是他的犬神了。

犬神犬鬼都属于式神，前者系灵力高强的神物，后者为灵力高强的魔物。是阴阳师用于自保，不受妖魔侵害之用。通常犬神犬鬼会以犬的姿态出现，但王元芳似乎更偏好花狐，因此他的犬神便与众不同。

狄仁杰站起来往王元芳走去，他们沉默的对视一眼，狄仁杰便注意到王元芳按着腰侧，脸色有异。

“你受伤了？”

“小伤，不碍事。”

“……确定？”

狄仁杰不觉得那像没事的样子。他拉开王元芳遮挡的手，一个渗着血的口子露了出来，他脸一沉，王元芳立刻按住伤口，恶狠狠地瞪他。

“这叫没事？这撕裂伤不及时处理也有危险性！你这人发起疯来怎么这么不要命！”

狄仁杰提高声音，王元芳啧了一声扭过头去，连他的花狐也对他龇牙咧嘴。

狄仁杰叹气，“要不我送你去医院……”

“不能去医院。”王元芳强忍疼痛：“饕餮造成的伤口，不是普通包扎就能痊愈……得用特殊药材处理才行。我可以自己——”

“算了吧，你这样子，说不定还没下山就昏过去了。说吧，去哪里？”

王元芳叹了口气，弹指召唤犬鬼：“去我研究室吧。”

“研究室？”

狄仁杰皱了下眉，却没多问。他扶王元芳上了花狐的背，自己则跨上犬鬼，不忘给两人施作隐身符。咒文才歇，两头式神便飞快地在暗夜奔驰起来。

到了研究室，狄仁杰先让王元芳躺在沙发，再听从他的指示取药材、调制、熬煮。熬煮的过程中两人默默无语，当狄仁杰把药材准备好要替王元芳上药时，才发现他已经闭着眼睛睡了。

“这家伙……”狄仁杰搭他额头一阵，轻轻将他摇醒：“王元芳，起来，你在发烧。”

“唔……”

“坐起来，上完药再睡。”

王元芳半睁开眼，半梦半醒。由着狄仁杰架起他的身子，整个人绵绵软软，没有力气。

狄仁杰也不废话，俐落熟练地替他把伤口处理好，虽然清理过程中不少让对方受苦，但这是必要措施。

王元芳看着狄仁杰蹲着替他包扎，清理伤口的疼痛让他清醒不少。

“没想到你挺拿手的。”

“三折肱成良医。我们这种游手好闲的，少不了打架滋事。三天两头闹一次，久了也就上手了。”

王元芳瞪大眼：“狄伯伯呢？就如此纵容你胡闹？”

狄仁杰耸肩站起来：“他管不着我。”

王元芳看着他收拾东西又架行军床，最后都打理好了才走过来，弯腰架起他：“来吧，扶你过去。”

短短的路程却折腾了好一阵子。王元芳躺下来舒心地叹了口气，扭头看狄仁杰开始整理沙发，看来今晚他是打算睡那儿了。

“沙发可能沾了血……”

“明天再说吧，我累了。”狄仁杰打了个呵欠，一次关上所有灯。“晚安。”

虽是道了晚安，可在黑暗中，饕餮血红的双眼又跃然眼前。狄仁杰还余悸犹存，根本无法安睡。辗转间听见王元芳幽幽道：“你今晚大概不好睡。我第一次遇见它也夜不成眠。”

狄仁杰喃喃：“原来那就是饕餮……”

“这阵子它的能量增强得很快，我怀疑它是找到好宿主吸取能量。如果是这样就不好了……若不趁早收拾它，后果不堪设想。最近我密切追踪，派出我所有式神地毯式搜索，可他神出鬼没，非常难查。好不容易今天逮到他，他的灵力已经出乎我意料。”

“所以你才要我熟练操作黑符。”

“你们道术士的黑符是最能制衡饕餮的方法，加上你又是狄家正传——虽然你今天连咒文都念得乱七八糟，但还是对它稍有吓阻效果。”

“……”狄仁杰已经不知道这是褒还是贬了。“你既然能困住他，为什么又放他走？下次岂不是更难追踪？”

“我大意中招，你又不成气候。不收手，我俩的命都要白搭。”

“……那你查到宿主了？不如从宿主着手。”

“还没，不过魔物不能离宿主太远。这城不大，宿主肯定在城里，说不定离我们不远。但找出宿主的确是当务之急。再拖下去怕他要性命不保。”

“这城说大不大，说小也不小啊。那么多人里要找出一个，还不限降魔师……”狄仁杰仰天长叹：“你当时怎不把它收拾干净呢你？”

王元芳突然发了脾气：“你少废话几句。”

狄仁杰被凶得莫名其妙，心里不是滋味，又碍着伤者为大，只得忍下。

王元芳辗转了一会儿自己说：“你知道完全附身的状态下，杀了魔物，宿主会怎么样吗？”

不只是人可以使役魔物，有时灵力高强的魔物也会使役人——称之为宿主。虽名为宿主，其实完全为魔物服务，提供它们源源不绝的能量供给，直到宿主断气。不只是降魔师会成为宿主，有些不谙咒术却潜能强大的普通人，也会成为魔物选中的对象。

狄仁杰嗤笑，这基础题真是太看不起他了：“在完全附身的状态下，魔物和宿主会合而为一，如同鱼离不开水。杀了一方，另一方也不能幸存。但是灵力足够的高阶降魔师，能做到杀魔而保宿主。”

“我对上那家伙时，刚满十五岁，能从饕餮爪下全身而退，在同龄并不多见。”

狄仁杰暗暗咋舌。敢情自己十五岁还在跟同学打架呢！

“但其实当时我连自保都很勉强，更别说救回宿主……你知道那个倒霉鬼是谁吗？”

他听见王元芳翻了个身，声音闷闷的。

“是我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