獵戶寒

02

/王元芳视角/

抵达官邸，我让其他人带苏先生认识环境，自己绕到厨房冲了杯英式伯爵茶，企图抛开挥之不去的郁闷。茶叶是狄仁杰托朋友带来，我原喝不惯这淡雅清甜的滋味，可将军喜欢，我也就跟着喝了一点。他总爱冲上一壶红茶，就着床头小灯读泰戈尔。我讶异他读这样细致的东西，以为诗总是无病呻吟。

诗能捕捉到人最幽微的那一部分，他说，最微小的东西也是最关键的。

他的侧脸一半隐没在黑暗里，鹅黄灯光把他晕染得深不可测。阳刚而细腻，克己而叛逆。明明是挟枪带棍的军人，却也会读书作文。明明出身名门军人世家，却偏偏不继承父亲权势，追随理想投身于陌生的冰天雪地。

我喜欢他身上的所有矛盾，包括他的口是心非，包括内心是爱的但嘴上未曾承认半句。

——这原就是我的。

苏先生低眉敛襟的模样又跃然眼前，我胸口一窒，仿佛被掐住咽喉。

我恨他的轻描淡写，他的理所当然，但最恨的是自己的难以释怀——

俗滥的名份之争，我原也不在乎那些，总认为头衔不过表面，实至不必名归。然而随着时间过去，我渴望的越来越多，不觉在欲望的流沙里越陷越深，近乎灭顶。

将军那样善于拿捏分寸的人，愿意我做他在北国的情人，却不可能影响苏先生的地位半分。他开宗明义就揭示了不平等条约，可笑他在酒酣耳热、意乱情迷之时，还不忘强调原则。

“亲自迎接情敌的感觉如何，王副官？是甘拜下风，还是势在必得呢？”

狄仁杰抱胸倚在门口，劈头就是一番令人难堪的冷嘲热讽。

“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？将军呢？”

“才到没多久，都在大厅说话呢，就你躲在这儿。将军，婉青，苏先生都在。”

“我去看看。”

我放下茶杯就要走，狄仁杰立刻拉住我：“嗳嗳等等！婉青正在向苏先生说明病情，你去干嘛呢？有什么问题晚点私下问就好了。我呢，也是自行回避才转到这儿来，你就陪我喝杯茶吧。”

“凭什么苏先生在，我就不能去？”他挑动我最敏感的刺，我睨着他：“再怎么说将军的伤也是我顾的，这里除了李医师之外没人比我更了解情况，难道我没资格参加？”

“以前你或许是最关心他的，但现在不一样了。”狄仁杰欲言又止，无声地叹了口气：“现在苏先生来了。你的梦该醒了。”

从“要来了”变成“来了”，这种已然发生的语境使我深深地挫败，因为做什么都无可挽回。我还无法习惯这个转变。

狄仁杰总是透过这种尖锐的话语来展露聪明，带点炫技式的傲慢，从以前就是如此。

过去我们是互争第一的对手，原以为毕业后就各奔东西，没想到他在家乡待了一阵子，辗转换了几个地方，最后也来到这里。

我至今不知他为何放弃其他更有资源的军阀，来到这个地方。他这人鬼灵精怪，令人捉摸不定。说好听是自由自在、无拘无束，说难听就是恣意妄为、我行我素。

我佯作镇定啜了口茶：“才刚开始，胜负还不一定呢。”

“你别以为那些人成天绕着你哄你捧你，当你是回事，你就得意忘形了！我警告你，共患难的感情不是那么容易破坏，你若不适可而止会出事的！”

“如果共患难是个标准，我倒要问上海那种地方能经历什么？相反的，这四年我和将军出生入死，也经历了不少，世事多变，有什么是至死不渝的呢？”

我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，原不打算如此直白，无奈覆水难收：“总之——咳、你不用担心，该进该退我自有分寸，不会闹得太难堪。”

“分寸？哼……你这个自私的家伙。嘴上说着分寸，其实根本不想收手。你内心其实想赌一把，即使身败名裂也不足惜，是不是？”

我瞪他，他也回视着我。他声音听起来特别冷静，直直射来的眼神竟使我无所遁形，升起一股被看穿的恐惧：“我懂你的，元芳。你骗得了别人，却瞒不过我。我了解你，甚至胜于你自己。”

＊＊＊

我敲门，李医师正在里头泡咖啡，整个房间充斥香气，与欧式装潢相得益彰。李医师留洋归国，总喜欢咖啡红茶之类。本来我们这边军医就少，喝过洋墨水的更少，何况还是位女性。如此种种使她备受礼遇，但最主要还是她的能力配得上这些待遇。

“咦，你来啦？还以为你去休息了，来杯咖啡？”

“不了，今天一大早就出门，待会再回头睡一会儿。倒是你，今天也起得很早吧？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？”

“在等电话呢。”她打了一个呵欠：“我联系了我的同学，看能不能安排将军在北京进行进一步检查，看有没有其他办法，否则……”

“否则？”

她看了我一眼，摇了摇头：“伤口复原的情况很糟，如果继续恶化下去，就必须切除。”

切除就意味着截肢。仿佛后脑被敲了一记，我脑中一片空白，好一阵子才能言语。他还能不能跑马？能不能上战场？我心中有好多问题想问，与其说要个答案，不如说是要个不切实际的保证。保证什么都不会改变，事情都会变好，往后还能如常。

“苏先生知道了吗？”

“是，刚刚告诉他了。”

“他怎么说？”

“没说什么，就说他知道了。”

我不禁愕然：“——知道了，就这样？”

“嗯。我看他是见过世面的人，不慌不乱，挺沉稳的。”

我冷笑，不以为然：“那是沉稳，还是没血没泪呢？正常人不会那么冷静吧？”

“元芳，你冷静一点。”她拉起我的手，眼底无限怜悯，那让我无地自容：“我知道你不舒服，但这件事无论如何，最后拿主意的还是苏先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