獵戶寒

12

王元芳抵达包厢的时候，狄仁杰已经等在里头，旁边还坐了一个人。王元芳觉得眼熟，却一时叫不出来，只好生分地点个头。

“这是元芳，这是文涛学长，之前在国安部，现在在国家中央局做事，负责与国外的情报联系。我这趟找你就是希望你们碰个面。学长这几个月都在海外，回国不那么方便，所以约在中间点。”

说了名字王元芳就想起来了。国安部的沈文涛，年轻出色的情搜好手。只要有他在，那个部门能就稳居当年度绩效第一。

沈文涛的手掌伸了过来，王元芳赶忙恭敬地握住，久仰大名，有一点惶恐的意思。

“哪里哪里，我也很期待跟您见面。这家伙约了我好几次，可实在凑不出时间——听说您长期关注李承道的动向？”

王元芳直觉这两人关系不错，他看向狄仁杰，一是好奇他怎会认识沈文涛，二是好奇对方怎么提了李承道。狄仁杰没理他，忙着劝两人：“坐下来再说吧。”

原来是因为李承道上个月被列为国际通缉犯，多个国家开始联合追查。沈文涛身为原籍国的警员，自然义不容辞，有抢先达成任务的使命感。正好他听说国内成立专案小组，还是以熟识的后辈为首，接到狄仁杰的邀约立即应允。

一个手上有连结国外的情报网，一个手上有国内跨区域的警务资源，两人一拍即合，很快达成共识。“……大概的情况就是这样。”

狄仁杰说明完，打量两人的脸色。沈文涛十指交叉，很诚恳地问道。

“我听说你在李承道还只在国内为非作歹时就注意他。能不能很冒昧地请教您的原因？”

王元芳愣了一愣，很快礼貌地微笑：“为什么这么问？”

“我说了我的理由，现在想听听你的。这对我们合作有帮助，互信是合作的基础。”

他不信任他。王元芳断定。或许是情报出身的关系，他必须摸透一个人的底细，才愿意和他合作，狄仁杰的保证还不算数。

狄仁杰脸上没什么表情，职场毕竟不同于校园，旧情还在，办起事还是铁面无私的，毕竟他们办的都是一闪失能毁了职业生涯的大事。

“我父亲吃过他的亏。”王元芳淡淡地说，“我看不惯这种人好过。”

“令尊是……”沈文涛看看王元芳，又看向狄仁杰。

“王部长，王佑仁。”

狄仁杰代答，沈文涛进一步追问：“王部长办过李承道的案子？”

“当部长之前的事了，陈年旧事。”

王元芳飞快地说。沈文涛知趣地没问下去：“原来如此，无意冒犯，只是情资交换事关重大，事前沟通必须做足……请见谅。”

“他这是通过测验了？”

沈文涛不理会狄仁杰挖苦般的口气：“李承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国外，指挥他的爪牙在各个地区为非作歹。据信他的基地在金三角一带，经营他手下最主要的毒品生意。有证据指出他近年开始与恐怖分子接触，为他们提供金援。但当局一直抱持保留态度，直到发生站前爆炸案。”

“要是认为他出于某种意识形态就太天真了。那家伙没什么信念，只会四处惹麻烦，他不过是个混蛋。”

“你是说他是企图颠覆的无政府主义者？”

王元芳耸耸肩：“没那么复杂，他不过是个疯狂的犯罪者。狡诈、暴虐且疯狂，不过透过犯罪寻求刺激。一般犯罪行为根本满足不了他的扭曲心理，把人折磨到崩溃、癫狂才能使他满足。”

沈文涛看了他一眼，手上笔记不停。王元芳的回答使他愿意吐出更多资讯：“昨天我们收到线报。李承道很可能利用假证件入境，目前人就在国内。”

两人对看一眼，狄仁杰从对方的眼里知道彼此想到同个名字：“肯定是为了李浩轩。虽然他是死在我们的攻坚行动里，但我们怀疑他早就被盯上，想杀他的另有其人。”

“哦？怎么说？”

狄仁杰把李婉青提出的疑点向沈文涛说了一遍，推论道：“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黑吃黑。要利用他的慢性病不着痕迹地杀人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掉包惯用药。但李浩轩戒心很重，不是亲信根本做不到。在我看来就是窝里反。”

沈文涛点点头：“难怪李承道冒着行迹败露的风险也要回去，就是为了整治内部，揪出内鬼。这对我们是天大的好机会！”

王元芳说：“话虽如此，李承道经常变换据点，从不使用固定号码，出入皆有保镳。但旁边的干部就不一样了，这些干部好比李承道的手脚，死了一个不怎么样，死了好几个可麻烦不小。如果能断他几个手脚，就能把李承道多拖在国内几个月，如此更好。”

“你有什么看法？”

沈文涛勾起了兴趣，王元芳继续说。

“老大回国，四散各方的干部必会回来请安。李浩轩死后的权力空缺太诱人，没人不想分一杯羹。我知道他手下有的作风松懈，有诸多可利用之处，比如……”

王元芳在纸上画起了关系图，他冷静条理的分析很得沈文涛激赏，他们你来我往地交换意见，狄仁杰一边听着，脑中隐然形成一个概略的行动策略。他已经有了想法，开始想着要联系什么人，寻求怎么样的帮助。他认为安排这次见面是个明智的决定，给了他很多刺激，意见交流总比闭门造车强。直到此刻他心中的大石头这才终于放下。虽然从前在学校跟沈文涛是社团前后辈的关系，但毕业后就断了联络，顶多从别人口中听说那个一路顺遂的沈文涛现在又升到哪儿去了。若非必要狄仁杰也不想动用这条半生不熟的关系，但是上头追得紧，王元芳又誓不罢休，只好大胆一试。他当时可是百般纠结了三个晚上，才算准时差，让对方刚进办公室就收到自己的信件。

时针走过了十二，三人终于谈到一个段落，他们都同意这是个愉快的会面，并期待未来合作。沈文涛满面抱歉地表示自己另有公务，匆匆与他们握了手，急忙赶回办公室。

＊＊＊

“你觉得如何？”

狄仁杰回头倒车的时候，王元芳正埋头对付卡在一半的安全带。等他好不容易排除障碍，他们的车已经驶在充满南岛风情的街道。天气好得不可思议，王元芳眯眼拉下遮阳板，思考狄仁杰的问题。沈文涛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伙伴，工作能力不在话下，人也诚恳。但他总有股异样的感觉，内心的怀疑还在作祟，无法百分之百相信对方，却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。

狄仁杰看了眼便了然于心，车子安静地驶过一个绿灯，王元芳降下车窗，带着咸味的海风灌了进来，把浏海吹得乱七八糟。

“我毕业时李承道还只是通缉榜上的万年名单。刚下单位时每个人都想冲绩效，没人花心思在一个永远抓不到的重刑犯上。许多人说我傻，也听了不少冷嘲热讽，就连我父亲也一度很不谅解……没想到今天不但有个专案小组，还有了外援，真是今非昔比。”

狄仁杰附和着笑了笑，“你为什么追着李承道不放？”

“你问过。”王元芳调整了坐姿，坐得更端正一点：“你还向你父亲打听过不是吗？”

狄仁杰哑口无言，王元芳笑了笑，扭头向窗：“我高中时出过事。从那时我就发誓我就算单打独斗，也要让李承道栽在我手上。”

“什么事？”

“一件足以使我放弃射击的事。”

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了，车子继续在南岛风情的大街上驰骋。天气好得不可思议，鸟群逆光飞过，王元芳眯眼望向艳阳。

“我以为经过这一趟，你会多少说一点。”狄仁杰苦笑叹气：“我毕业之后曾经回去一次，没找到你，只找到李润南。知道你休了学……其实——呃，我跟婉青毕业之后就分手了，没交往多久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很短，才几个月。交往了就知道不对——”

王元芳忍不住打断他：“为什么跟我说这个？”

“告诉你为什么我在乎。”

感觉有时很飘忽，有时又很明确，明确到站在那人身旁，全身上下细胞都会齐声高呼，就是他了，就是他了。

“为什么毕业后还去找你，为什么在乎你追着李承道，为什么坚持跟你一起待在拆弹现场，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？”

窗外的景物后退着，海岸在右手边绵延没有尽头。沉默是无言的拔河，先失守的人就败下阵来。王元芳想冷静，想抓着什么的手却暴露他的不安。

他看向狄仁杰，对方却在太刚好的时机对上他的视线，一笑就攫获他的灵魂。

“我喜欢你。我说的喜欢，就是那个意思。”

王元芳觉得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，脑子晕乎乎的，耳边都嗡嗡作响，混乱中他听见狄仁杰的声音说：“我们重新开始好吗？”

心里长久筑起的坚强崩落了。王元芳猛然鼻酸，声音都茫茫然的：“我们开始过吗？”

＊＊＊

难得的岛国假期并没有持续太久，两天后的深夜他们已经身在机场，准备搭上返航的班机。

王元芳在密密麻麻的班机资讯中寻找自己的航班，一转头看见办好托运手续的狄仁杰，临走前惋惜地拍拍他那来不及打开就送回去的冲浪板。对方直直走过来，王元芳赶紧避开，害怕对方发现自己正注意他，也害怕多接触一秒就泄漏过多心思。

“什么时候登机？”

王元芳抬腕看表：“现在可以过去了。”

“走吧。”狄仁杰点点头，率先迈开脚步走去。

一切就像没事一样。

为什么这么淡定呢？王元芳忍不住打量狄仁杰的背影。对方的请求他始终没正面回应，汽车里的告白便如展翅飞过的鸟群，没留下一丁点痕迹。狄仁杰一副老神在在，倒是王元芳左右为难，心神不宁。

“你先去登机门吧，我去买杯咖啡。”其实是为了避免独处时的尴尬，可又不得不出于礼貌问：“你要吗？”

“不用了。这么晚了喝咖啡？”

王元芳胡乱应了一声掉头走开。狄仁杰没办法，也只好挑了个座位回起邮件。